永远一个人

May 15, 2010 at 22:53:52

永远一个人

Forever Lonely

永远会记得这样一个场景:阴冷狭小的房间里,疏落的阳光绕过窗棂,跌伏在地,挣扎着延向阴暗的一角。三两个孩子在锈迹斑斑的翘板上荡着凄冷的欢笑。莎拉一个人,坐在孤冷的地板。

永远一个人。

[Part.1 Blog

“能像这样敲着键盘写作真好。”叶绫心想。手指敲着今天的blog:

“地铁幽暗的灯,窗里我的影子没有说话。空调轰轰的响,隧道风的尖啸,人群骚乱的嘈吵,揉成一团混沌闯进我的耳里不安地蠕动。地铁里满满的都是人,可我的心脏却感到深沉的孤独,伴着强烈的阵痛。”

[Part.2 出游

生日照例要邀几个好友庆生,家庭富有的陈冲便邀了全班同学野餐。

“并不十分想去,不去也无所谓的。但是云斯说一定要去,也看看霏柳湖的碧波和蓝天。”

阳光渗进叶子,在石板路上淋出一串青浅的足迹。叶绫喜欢安静,他们在小坡上疯玩,我还是去看我想看的绿色好了,反正也说过祝福了。

叶绫躺在湖边的草地上,一阵青草香。虫鸣,鸟叫,水流,叶响,从四面八方涌进来,视域里一半是绿叶与光点,一半是明丽的蓝宇,浮云缓慢地游动。

都是注定的吧,叶子就该碧绿地招摇,蝉虫就该悲凄地嘶叫,湖水荡着柔波,花朵发着芬芳。我在这里看天,念书,毕业,成家,晚年,坟墓。叶子夏绿秋黄,我按着生命的形式衰老。

“给。”云斯递给叶绫一支冰激凌。叶绫听得出她的脚步,最后一步靠脚,很轻,但叶绫听到了。不知道为什么,叶绫总会不自觉地去注意这些看起来毫无意义的小事。他坐起身来,背靠树干,接过冰激凌说了声谢谢。

云斯便在他身旁坐下,树不大,于是她的右肩便靠在叶绫左肩。叶绫嗅到一阵幽香,不自然地轻挪了下肩膀。

“叶绫什么时候生日呢?”云斯问。

叶绫望着彼岸青翠的小山,一尾游鱼跃出水面,“夏至。”

我的生日是在夏至,她在秋分……那个时候,幼稚园的时候,或许更大一点,因为我懂得夏至和秋分这两个节气。“我的生日在夏至,你呢?”“我不知道。”“那你就在秋分生日好了。”“秋分?”……

“叶绫?”云斯在耳边唤道。

叶绫回过神来,“嗯?”

“发什么呆呢?我说,这湖叫霏柳湖,我们该春天来的,那样就可以看到柳飘絮了。”

叶绫“嗯”地点了下头。

滤过绿荫的夏风清爽凉快,两人就这么坐着,没再说话。云斯的发梢随风拂到叶绫脸上,有点痒,有点奇怪。过了一阵,叶绫问道:“为,为什么一定要我来?”

云斯说:“他是我的好朋友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当然要来。”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叶绫还是“嗯”地点了下头。顿了一顿,云斯转过头来说:“叶绫也是我的好朋友啊,所以你也要来啊。”两人靠得很近,叶绫能感到云斯吐气如兰,有点尴尬,便站了起来“哦……哦。”云斯也站起来,问道:“叶绫呢?叶绫有很要好的朋友吗?异性朋友?”

好朋友,一起长大,的女生。

莎拉!

怎么可能忘记。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是念幼稚园的时候吧,我们念小班。大家都到外面去玩了,莎拉一个人坐在教室。我是刚转学来的,没人跟我玩。她很奇怪。看起来很奇怪,但是很好看。我也不知道我竟然也会主动去找人交谈,不过那个时候我去了。我问了她今天的作业。怎么可能忘记,那种心跳的感觉。

“嗯,有的。”叶绫说。

云斯似乎很感兴趣,问道“真的?是谁呀?”

“她,她叫莎拉。”

“莎拉?这么奇怪的名字?”

“莎拉?这么奇怪的名字?”在听到莎拉说自己名字的时候叶绫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幼稚园是爱心基金会办的,有一个收留孤儿的“家园”——几个房间,一个照看的大婶。但是莎拉却是幼稚园里唯一一个住在“家园”里的孩子。在她来之前,其他的孩子都已经被领养了,在她之后的两年也没有别的小孩进来。

那时候老爸老妈出差了,也记不住是去什么国家了,名字很长,很奇怪,所以那天晚上我就住在“家园”里。

“我叫叶绫,你叫什么?”

“莎……莎拉。”莎拉有点胆怯地说。

叶绫从自己的小熊书包里拿出纸和笔,歪歪扭扭地写着自己的名字,写完后,指着自己写的字念道:“叶——绫。”莎拉很羡慕叶绫有那样好看的书包和珠笔,更觉得叶绫能写自己的名字很厉害很厉害,便说:“我,我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叶绫微微一笑,又拿笔写了“沙拉”两个字,“莎”字写漏了草头他却不知道。莎拉便看着叶绫写的字,食指在空中比划。

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只是想让她觉得我很好,我把笔送给她,把书包也送给她。她很开心,我也很开心。

“那后来呢?”云斯问。

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跟云斯讲这些,也许是大自然的美丽让我心情放松的关系吧。也许有另外的原因也说不定。云斯,的确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真是可笑,我可以用笔把我想说的都写下来却没有办法把话说清楚。有时我甚至怀疑自己大脑的语言中枢是否有先天性缺陷。

总之,今天的出游是一次奇异的旅行。霏柳湖那边的云飘得很低,走在山道上感觉它们就像笼在我身边一样,触手可及却分明捉摸不到,似梦吧。云似梦。

[Part.3 曲子

很多时候渴望自己能拥有孩童的天真与单纯。单纯多好啊,没有多余的算计,我和你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人长大了就不得不每天编造各种谎言,甚至在微笑着问好的时候心里却可能正咒骂对方。他们说这叫现实,这叫社会,这是为了生存。

好久前写过一句话:当生存已成为生活的负担……

送给莎拉的书包和笔只是出于十分单纯的目的:我要让她觉得我很好,很厉害。

可笑的是,当那些在生存和生活之中挣扎着衰老的人们用他们可怕的思想去思考简单的事情的时候,即便是1+1也会算出恶心的答案。

叶绫骑着单车的时候思想会随意扩散而毫无约束,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思想真是一种神奇的事物,你可以想着最高尚的事情而不必担心被别人说成自大狂,你即使想着最肮脏的事情也不会有人投来鄙夷的目光。而那些人在嘲弄别人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暴露出他们自己的无能,所以他们其实是在嘲弄自己。

如果不是乌云满天大风开始刮起他定是缓缓地骑回家——尽管有时候淋雨也是一种独特的体验,但至少他今天没有这样的雅兴。

那个书包与珠笔,一度让我和莎拉陷入当时看来世界末日般的境地……

那个瘦弱的身影,刘海在风中飘起,云斯!

校服是单薄的衬衫和百褶裙,沾到水就是透明的。叶绫把毛巾递给云斯,不敢去看她,低着头看地,有点脸红。

在转角看到云斯的时候云斯也是低着头,两人没有说话,就像是天黑了就会下雨一样自然,叶绫把云斯载回家里,途中还是难以避免地淋了点雨。

云斯拿过毛巾披在自己肩上,哽咽着说:“我爸爸不要我了。”说完竟掩面哭了起来。

叶绫有些吃惊,他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他张开口,想要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他从没遇见过这样的情况,有点惊慌失措。

哭了许久,云斯才抬起头来,说:“你的爸爸呢?他怎么让你一个人住,他也不要你了吗?”叶绫心中一窘,说:“我,我……”一着急,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云斯瞪了他一眼,站起身来,说:“我要走啦。”

叶绫连忙站起来,说:“不,先不要走。”说完急急跑到房里,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随身听,他把随身听递给云斯,说:“有人跟我说过:‘孤独从来不是一种疼痛。’”

云斯不明白,她疑惑地接过随身听,戴上耳塞,这年代还有人听录音带,真是奇怪。

如果是10年前,大概就是一种时尚了吧。

那个时候,同学们都很羡慕我,都羡慕我的随身听。我们已经念小学一年级了。我喜欢Beyond的歌,所以后来学了吉他了。感觉文字和音乐才是表达我思想与情感的最佳方式。他们单纯,真挚,没有经过繁复地过滤便流泻出来,每次笔尖划过稿纸时流畅的曲线,每次指尖拨弄琴弦时清脆的颤抖,都让我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它们让我忘却现实,只在自己的思想的世界里面游动,哭笑都好,没人理会。那个时候,甚至感觉自己像嵇康,不受世人眼光的束缚。

那一天晚上,莎拉又哭了。莎拉是一个没人领养的孩子,一直住在“家园”里。城里有新建的孤儿院,莎拉不肯去,所以“家园”里一直就只有她一个人。孩子的想法是单纯而真挚的,当他们被那些人用那些人的思想同化了之后,就觉得自己的嘲笑与愚弄是正确的了。

她看起来很坚强,其实不是的。她经常哭。

有一天她的书包被扔到男厕所了,就是那个小熊书包。那些坏孩子干的,让她自己进去捡。我不敢去帮忙,每一次她被欺负我都不敢去帮忙。我很没用。

他们站在走廊坏笑,看着弱小无助的样子自己就很开心。我忽然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心跳忽然加快了,可是我还是没动。我闭上眼睛,我看到莎拉了!

真的,我真的看到莎拉了!在一片黑暗的空间里,她低着头,我看不到她被长发遮住的脸但我知道她在哭,她瘦弱的肩膀在抖动。她是多么无助啊。“学校里的人那么多,我却感到深沉的孤独。”我脑中突然间闪过这样一句话,也忘记从哪里看来的,总之我的行为已经不受我的控制,我知道我的脚在跑,我的视域跌跌撞撞地,抓起书包拉着莎拉跑到操场去。

那里有一棵大榕树,我很喜欢去那里。上体育课的时候。“上体育课的时候?”“嗯,我不喜欢跟他们一块,就自己到这里了。”“哦。”

“你一个人的时候,不感到害怕吗?”

莎拉摇了摇头。

我们就在那树下呆坐着,许久。我记得那天是一直等老师找到我们,才离开的。那个坏孩子挨老师批评了。

孩子的想法是很单纯的,那次之后他们都没在欺负莎拉。倒不是因为老师的批评,是因为我的关系。后来我想想,大概是父母的原因,他们的父母不愿得罪我的父母,所以他们的小孩就不敢得罪我。

我们过了很畸形的两年。在小学的最初两年里,我们所熟识的同学,只有对方。莎拉和我。我们甚至不跟自己的同桌说话,但离不开对方。所以他们最经常地就是“XX爱XX”地念叨。照例被念到的人要生气一下或者窘迫一下。但是我们都没有。现在想想都觉得很奇怪,只能说我们都不是正常的孩子吧。

其实,怎样就叫正常呢?他们都经历过的,他们认为应该这样经历的,他们已经习惯了的,就被他们叫做正常。而不在他们的习惯或者他们的认同的范围里的,就叫不正常。嗯,大概就是这样了。

“这首歌……”云斯拿下耳塞,说,“不对,是这首曲子,是什么?”

叶绫说:“是一个很奇怪的老人弹的曲子。”

“奇怪的老人?”

“嗯。小时候他住我楼上,我跟他学吉他。他给我这个带子的时候说了很奇怪的话,我都记不住了,就只记得:‘孤独从来不是一种疼痛’。”

记住这句是因为把疼痛当成糖果,孤独听起来像一种巧克力牌子。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句话痛得深沉。

云斯把随身听递还给叶绫,说:“谢谢你。”

当叶绫的指尖触到云斯的手的时候,叶绫心中一颤,竟忘记把手收回来。云斯把随身听塞给叶绫,双颊一阵绯红。叶绫自觉失态,登时耳根发热。

云斯说:“可以弹吉他给我听吗?”叶绫一愣,稍微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Part.4 信件

“我比较习惯,用笔和纸表达自己。”

“那你加我的QQ吧。”

“QQ?哦,可是我很久不用。”

叶绫:

你好!

不管你相不相信,这是我第一次写信哦。我的字写得不好看,但是你说你不习惯讲话就勉强迁就你啦^_^

嗯……要写点什么好呢?其实我写字就跟你讲话差不多,就写不出几个字来,要不你说说你那个好朋友的事情吧,上次只说到一半就停了。

等着你的回信哦。

今天放学的时候云斯塞给叶绫一封信就匆匆地走了。看完这封信,叶绫心中满是异样的感觉。叶绫回了一封E-mail。

那个时候其实我在“家园”住了三天。每天晚上我都会跑过去莎拉那里。每次见到我她都很开心,我也很开心。其实,她是一个挺开朗的女孩。我把漫画拿给她看,她不喜欢,我们玩过家家,每天晚上都玩,每次都要等到照看的大婶催了好几遍我才走。那是段愉快的时光,以至于离开“家园”的时候我甚至有些不舍。然后事情发生了。

回家后的第二天,我偷了一个同学的玩具。是一支很小的左轮枪。一开始我们只是闹着玩,学着电影里,一个同学去跟他攀谈,我就去拉他的背包,偷了他的玩具。他发现的时候我们就说是另外一个同学偷的。现在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在老师眼里我一直都是很老实的学生,很乖,功课很好,不可能会做这样的事。

所以老师挺生气的,在课堂上很严厉地责备。那个时候我很软弱,不用“逼供”,老师刚一问“是不是你拿走的”我就把玩具老老实实地交出来,还委屈地哭了。还罚我抄很多遍的三字经,也忘记多少遍了,只记得放学后我一个人在教室里抄,边抄边哭。天都黑了我还没抄完。然后老师就进来让我回家了。我如获大释,也不管其他就走了。

第二天我才知道,是莎拉去跟老师说玩具是她偷的。当时我很震惊,的确应该用震惊来形容一个6岁的孩子所做的事。她只觉得不该看我那样难受就学着电视里的情节去帮我顶罪了。可她却不知道她的行为会在她的人生中留下多么深刻的阴影。

莎拉的功课不好,又是孤儿,老师很容易就相信了她。孩子的思想是单纯的,他们辨认事物的唯一标准就是老师的话。此后无论我向众人解释多少遍就是没人相信我,后来我才知道,也是因为父母的关系,老师们知道但是不说,而孩子们是不懂得独立思考的。

所以这样一来,莎拉就成了坏孩子,小偷,孤儿,还多了一条让别人帮他顶罪的罪名。

莎拉说:“没关系的,本来就没有人陪我玩。”我很难过。

“叶绫还会陪我玩的,对吧。”当时我拼了命地点头。后来我才能理解到莎拉笑容的背后饱含了多少辛酸。她的行为并不是来自孩童的天真与无知,而是来自她长年孤独造成的独特的视角。她只是在按照她自己的思维方式去行动,就好像我们口渴了要喝水一样自然。只不过,她喝下的,却是毒药。

不久后父母也不让我跟莎拉来往,我表面上答应着,但是幼稚园里的事情他们反正看不到。如此过了三年,直到小学一年级,我帮莎拉把背包从男厕所拿出来,跟莎拉在榕树下坐着。

“家园”里始终只有莎拉一个人。她已经上小学了还住在幼稚园的“家园”里,那里的孩子都当她是异类。她没有漂亮的衣服穿,那个小熊书包很旧了却一直在用,功课也不好,所以在小学里她是属于躲在黑暗角落里的蛛网,存在只证明时间的流逝。男生因为那件事之后不再欺负她,女生也从不跟她一起玩。表面上看像是觉得她是异类,后来我才知道,幼稚园被说是小偷的那件事情从来就没人忘记过。小偷,永远是小偷。

看着屏幕上闪动的光标,叶绫视域开始发散,精神扩散开去,似乎没有思考,但是情感的流动却分明在大脑皮层中缓缓摇荡。

[Part.5 生日

最后一次见到莎拉是初三的那个暑假。莎拉走了。她到国外去了。

“国外?”云斯惊疑道。

叶绫说:“是的。”

我的生日在夏至,你呢?那你就在秋分生日好了。

莎拉的第一个生日我们在郊外放烟火,很小的烟花棒,但是很好看。莎拉很开心。最后一次见面是我的生日,夏至。

那个时候的莎拉,已经很不一样了。中考后就在一家服装店打工,也搬出了“家园”。第一次拿到薪水我们去了城郊的山顶,我记得那个汉堡很辣,呛了我好久。我们曾经在那里放过烟火,莎拉还记得。那一次她也买了烟火了,我记得她呆呆地望着手中的灿烂,很久不说话。尽管我们在一起的大多数时间都是不说话的,但是我感觉那一次她有点不同。

那天莎拉穿的是细肩带和短裙,很可爱。打工的一个月里显然她变了,变得成熟而美丽。只是我总感觉还是小学里的莎拉比较真实。

她在“家园”的时候,也很少说话,甚至跟照看的大婶也说不了几句。我可以想象一个女孩在成长的过程中独自面对黑暗与未知的时候心中沉重的恐惧。但是如果换个角度想呢?莎拉觉得,一切都是自然的,自然该往哪个方向发展,就该往哪里发展。

我曾经为她考试成绩而担忧可是她说:“为什么说考100分的就是很好的?”我突然愣住了,为什么呢?在我所身处的环境里,所有的价值取向都是用分数来做评断的。所以我就应该跟他们一样去做这样的评断。就好像,在河道里,好多滴水都顺着河道规定的方向去流动,所以河道不会轻易枯竭。人类是个数量巨大的种群,为了让这么庞大的种群能够集中所有力量去面对自然的挑战,人们选择了同化。当无数人利用思想的同一性凝聚在一起的时候,世界也会为之震颤。有权力选择自己的思想的,只有极少数人,他们或是掌握最高权力的人,或是被社会挤兑的异类。所以,作为绝大多数的所谓“愚民”,如果我们要生存,就一定要依赖别人,否则便如同溅出河道的水滴,一下子就会蒸发消失。而依赖别人,首先就要跟别人的思想达到同一。

当然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想这么多,只是在认为父母与老师的话就是真理的同时隐约觉得有点不妥。莎拉说:“玩弹珠玩得好的孩子,男生会觉得很厉害可是我不觉得,因为我不玩弹珠。考试考100分的人大家都觉得很厉害因为大家都要考试。如果我不考试呢?”

“为什么不考试?”

莎拉没有跟我讲。后来我才知道,因为那次偷窃的事情,莎拉对老师一直怀有莫名的恐惧,这种恐惧一直延续到她长大,始终挥之不去。她害怕考试的时候老师虎视眈眈的眼睛,尽管不是有意但是每次只要莎拉一抬头看到老师的眼睛,心里就会陡然间一跳。那神态,像极了作弊时的心虚,虽然她并没有。

她的功课一直不好,但她喜欢画画。第一次她拿自己的画给我看是在夏天,哪一年我已经忘了,大概是小学二年级吧,那个时候我们有开所谓的“兴趣班”。我和莎拉都报了绘画班。倒不是因为喜欢画画,只是觉得体育或者音乐自己都不行,至于舞蹈,则显然很少有人有勇气去报。莎拉给我看的是一只小熊,就是那个背包。在那次事件之后她就没再背那个书包了,可她却一直留着,后来我才知道,她害怕那些坏孩子把书包扔了自己拿不回来。

莎拉没有钱买画笔和纸,她去操场捡小石头画。

我只记得她画了很久,至少一直到小学毕业都有在画画。

不过事情总会改变的。小学毕业后我随父母去了别的城市的念初中,她则留在本地。分别的时候莎拉说:“开学的前一天写信给我,好不好?”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但是我忘了。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的,在你不去想的时候,它会像摆在抽屉里的泛黄的纸片,从记忆里重要的角落慢慢遗失。初中生活跟小学很不一样,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很新鲜的,渐渐地,忘了莎拉。

直到初一那年夏至。

母亲带我去肯德基庆生。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母亲送我回家后去单位值班。没关系,反正我已经习惯一个人的空荡荡的屋子。洗完澡,坐在客厅,也不去擦拭头发,任由水珠从脸上滑落,掉在地上。这就是我的生日啊。其实过不过都无所谓的。

这时候门铃响了,母亲很健忘的,又忘记带钥匙了。

打开门,是莎拉。

[Part.6 根源

从县里骑车过来,4个小时,疲惫,期待,恐惧,无助,惊喜。莎拉没有说话。

我把毛巾递给她,她满头是汗。我们在客厅坐着,没有说话。就像现在,跟云斯在客厅坐着,没有说话。

我们一夜没睡,第二天莎拉骑车回去了。我记得那时候很早,有雾,很凉,她骑上单车,我看得出她的疲惫。她的瘦弱的背影,骑着单车,有点摇晃的远去。倘使我会画画就好了,定将那画面印在梦里,每夜让自己追悔。

我们不打电话,因为通了也不知道说什么。我们写信。

第一封信是初一第二学期末的时候写的。那时候有一个家庭作业,就是写信,做完作业剩下两张邮票,我就写了一封给莎拉。地址当然是“家园”。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是问好。

莎拉回信了,也跟我问好。出乎我意料的是莎拉的功课变好了,她说她有自己要去的地方,就像要飞翔就一定要有翅膀一样,她只有把功课赶上才能到达她想要的地方。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哪里,我们的通信从来就是这么朦胧而不解。但是没关系,就好像心是连在一起的,她说到紫色的阳光的时候我知道她在阳台种的紫色的小花开了。碰巧那时候我在写新诗,也就不介意优美而晦涩的言语,反而觉得能有人以这样的语言跟自己交流很高兴。

有一次我看《浮生六记》,看到《坎坷记愁》的时候哭了。莎拉说:“循着自然的脚迹行走,你看不到其他的旅者,但你拥有无限的自由。而这一切的代价就是孤独。”一直到快中考了,莎拉仍旧一个人。即使是某个时期少男少女间涌起恋爱的风潮,我和莎拉也一直保持沉默。我们心中都有种异样的情感,我和她并不是情人,但是我们依赖于彼此——一种奇特的精神满足。

快到中考的时候莎拉放弃了学业。她说无论她的成绩多么优秀她都拿不到飞翔的翅膀。我的回信并没有回应这件事,她有她自己的想法,而且她的想法总是独特而准确的。果然中考过后我轻易地进了重点高中而她在读的学校没有一个能考上。倒不是因为他们没有考试考得很好的人,大概是有其他的原因的。她去打工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城郊放烟火,我父母照例没有回家,莎拉已经在外面租房子住了。所以玩到多晚也没关系。我们就那样坐着,夏风很凉,星星很亮,所以看不到藏在云瓣里羞涩的月娘。莎拉说:“你喜欢看到漫天都是星星还是喜欢孤独而明亮的月?”我望着深沉的夜宇看了很久,虫鸣的低吟和流风的清浅在我身边淌过,山下是成片的城市,城市的边缘有山,黑黝黝的。“我在这里生存的时候希望在山里面生活。当我割舍不开那些人的时候我就注定无法逃离这种既定的形式。无论我在水泥城堡里再怎么挣扎,思想究竟只是我的思想。没人会去听一个囚犯的疯言疯语,因为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囚犯的一员。”

“我要走了。”

“嗯。”

她真的走了。我甚至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哪个国家,哪座城市。

“为什么你不阻止她?你舍得让她走?”云斯问。

我低下头,说:“我不舍得我当然不舍得,你不知道有梦的夜晚我就会看到莎拉,看到她说她要走。可是我了解她了解我自己。自然是怎样的就让它朝自然的方向发展。我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的,就像夕阳的血色注定要去换取月的冷光,即便我努力往天边跑也追不回短暂的黄昏。既然我阻止不了让我的心滴下疼痛的血液,那就蒙住自己的眼睛不去看它。我不去加剧它的疼痛就好,何必去阻止我怎样也阻止不了的事情。”

云斯没有说话。也许我们都为我能这样流畅地讲完这么一大段话儿感到惊讶,但其实这是因为这些话已经在我心里反复重述过无数遍了!每次有梦的夜晚看到莎拉,那个瘦弱的背影骑着单车离去,那个低着头站在人群中的孤泣者,那个即使打扮得很漂亮也不能改变自己的忧郁的女生。每一次心脏的抽搐我都拿这些话来安慰我自己,我发现这些话说得多了,自己也就相信了。

“但是你知道那并不是真理。你并不相信。”云斯的语气有点反常,坚决而带点气愤。

我说:“不相信又怎样,夜幕早已经将夕阳吞没了。”

云斯说:“你知道你自己真正的想法是怎样的,你不去逐日不是因为你不想,只是因为夸父追不到太阳你便自认为追不到。看到莎拉被人欺负不去帮忙不是你不想,只是所有人都不去帮忙你不想变得不一样。看到莎拉戴上小偷的罪名你不是解释了没人理解而是你没有尽力去做,莎拉骑着单车大老远跑来找你你不是不想说话你只是觉得莎拉不想你说你就不说。你永远在别人的眼里活着。我看不起你!”

那天云斯很生气地走了。

我在别人眼里活着?真讽刺啊。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独特的。父母很少管我所以我很少受他们思想的影响,我看很多书所以我不被学校的那些洗脑,我相信科学所以不认为老师说的一定是对的作家写的一定是好的。我跟他们不一样啊。

可是接下来的三天里我渐渐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我的确像云斯说的,我活在别人的眼里,完全没有自我。

我不喜欢说话,表面上是因为我不懂得表达而实际上我喜欢写作喜欢音乐所以只要我肯我可以说得比世界上任何一个演讲家都流利。但是我不想,即便我不赞同鲁迅的观点我也不会在鲁迅文学交流会上面提出来而任由那个无聊的发言者大赞特赞毫无见地。我不喜欢说话的深层原因是:我在逃避。

写下这四个字的时候我的眼眶湿了。要一个人承认自己最为深刻的弱点真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越是深层越能发现自己的无耻自己的卑鄙。

如果我去帮忙我也会被那些人欺负的,我害怕被欺负。如果我真的尽了力去解释偷窃的事情兴许真能让大家都相信可是我不想解释的真正原因却是:我怕我真的变成小偷而受尽轻蔑。一直以来和莎拉保持着畸形的关系是因为我不舍又不敢。多么自私,多么卑鄙,多么无耻!

[Part.7 The end

烟雨过后的霏柳湖,沉默而格外清新。

云斯说:“莎拉,你还想见他吗?”

莎拉低着头,良久才说:“想。”

“可是他都已经说了,他是那样自私的人。”

莎拉说:“他很单纯。他思考的时候可以同时走出不同的岔路却从没有一条路是有转角的。”

云斯说:“我想问一下,你们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他怎么说?”

“他不知道。”

第一次和莎拉牵手是在秋分的傍晚。

是初二的时候吧,我记得通信有一段时间了。我们在一个小坡上坐着,坡下是池塘。送给莎拉的礼物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我用许多短诗记录了我们每次的通信。莎拉认真地翻看,我就在一边看着莎拉专注的眼神。她的睫毛很长,很好看。

莎拉说:“青砖路开出的黄花,五步一个心碎。”那是我读信的时候,走在青砖路上,阳光穿过树梢落下,一片片花瓣,在足底低低地清脆。莎拉说:“把手掌拢起,伸出一个手臂的距离,就可以看到夕阳在手里舞蹈。”说着把手伸向夕阳的方向。我也把手伸出来,但是怎样也不能在手腕翻转的同时伸直手臂。这时候莎拉把手伸过来,我们两只手掌围成一个圈,夕阳在手掌的那头。我们靠得很近,我能听见我的心跳得很厉害,手在抖,夕阳的光线散开在颤抖的指掌像极了翩跹的舞步。我们同时转过头来笑了,并且同时发现自己靠着对方很近很近。我不自觉地握紧了莎拉的手掌,滑腻而柔软。

“莎,莎拉!”在我看到莎拉的时候即便给我一千支笔一千把吉他我也书写不了那种复杂的心情。惊讶而高于惊讶,恐惧而不至于恐惧,惊慌失措而分明是呆滞在地。

云斯看着我们两个,微微一笑,识趣地离开了。

我说识趣并不因为我赞成,反而她的离开让我更觉得不自在。我们仍旧保持着沉默。莎拉转过身去,面向霏柳湖。我站在她身后,凝视着她的背影,不知道该走上前还是怎样。我的脚底在摩擦,心跳得很快,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办?

我知道莎拉也跟我一样,她的肩膀不安地抖动告诉我的。莎拉转过身来,张开口刚要说话,我竟然拉着单车就疯狂地跑了。我不相信也不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子逃离现场,但是当时我的行为确实已不为我的意识所控制,正如我冲进厕所抢回书包的时候一样。我只能感觉我的视域跌跌撞撞,我甚至忘记骑上单车而是拉着单车就这样子跑回家里。

我可以想象莎拉失望的神情。

那天晚上,叶绫失眠了。

第二天叶绫问云斯昨天事情,云斯却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对这一切表示不知。叶绫虽然感到疑惑,但是他也不懂得怎么继续追问下去,只得作罢。

就像前面说的,时间真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只要不去想,很快就会忘记。

转眼又是秋天,我的手机里还记着莎拉的生日。明天,秋分。

有时候会想,秋分不是一个吉利的名词,又是哀愁又是分离的,不过莎拉肯定不会这样想。她肯定会说:“既然有春天那样温和,夏天那样躁动,那么有秋天的忧伤也是自然的。”

云斯突然跑到叶绫家,门铃按得很急。叶绫要给云斯倒水云斯却说:“快!我姐要见你!”当我被云斯拉着跑出去的时候,我就已经隐约猜到是什么事了。

云斯的父亲亲自开车到我楼下,我有点受宠若惊。

在医院看到躺在病床上的莎拉的时候,我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了。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她的脸色和身上的病袍一样惨白,左手打吊针,鼻腔里吸着氧气。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也不告诉我,我也没问。如果他们想说,总会说的,现在不说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

看着奄奄一息的莎拉我也大概知道是什么事了。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碰到这样可谓“重大”的事情,我第一个念头就是:逃离。就像我在霏柳湖畔逃走那样。不过我这次没有。

莎拉,有3年不曾见到,但是莎拉的一切还是那样熟悉。每夜有梦的时候我就会看到,莎拉或低头或转身全是悲伤的神色。现在看到的莎拉,静静地躺着,安详,平和。这是我从不曾见过的神色。我在莎拉身边静静地坐着,就这么坐着,看着莎拉安详的呼吸。

这种感觉,就好像那些时候,更早以前,在她出来打工以前。我们这么坐着的时候,就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有时候我会天真地想象自己是否有特异功能,能够靠自己的脑电波跟莎拉交流。当然这是玩笑,但是那种任由思想扩散开去,在两颗心跳之间感受情感的流淌的那样神奇的体验却是真实而具体的。

“这不是玩笑。”

我陡然间一惊,莎拉的声音!我望向莎拉,她的眼睛始终闭着,她的身体始终躺着,没有动,平静而祥和。我忽然间觉得有点害怕。“不要怕。”

再次听到莎拉的声音我不知为何眼眶竟然湿了。我低着头,看着不能言语不能行动静静躺着的莎拉,鼻子一酸,眼泪就这样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在心里狂呼:“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渴望能听到莎拉的声音,不是原谅,是责备的声音。

可是我再也没能听到。夜晚,一轮孤月挂在窗外,安静得如此可怕。

我重新抬起头,月光照进房间里,照在莎拉身上。我突然间想起第一次见到的莎拉,第一次跟她讲话,第一次在女孩子面前逞能,第一次我出手帮她,第一次牵莎拉的手……

然后我闭上眼睛,看到莎拉。莎拉在夏风习习的林荫间飞舞,那些黄色的花瓣。

飞舞。翅膀。

第二天病房里充斥着病人家属的哀恸,云斯是第一个发现的。病床上永远安静的莎拉,还有一扇敞开的窗。叶绫,也随莎拉去了。

自然是怎样地,就随着自然发展的方向发展,总是对的。

我的生日在夏至,你呢?那你就在秋分生日好了。

你知道,夏至也好,秋分也好,永远一个人,是怎样的体验?莎拉在病床上挣扎的时候我能听到她疼痛的心跳,她才是始终一个人活着,我不说话不是因为我不喜欢说话,只是这样我能不感到更深沉的孤独。

我渴望着张口,但我知道,我将在张口的同时感到空虚。

永远一个人。

枫林月影

完成于 09.5.21/下午 华工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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