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缺乏诗意。
这个表述不够精确,应该是我自己和我观测范围内的我眼中的世界,看上去缺乏诗意。不过一旦我犹豫表述是否精确时,我便已失去诗意。
最近读起诗人廖伟棠的诗集《春盏》。我先是听了他在《看理想》上的电台节目——《诗意:关于新诗的三十种注脚》(截至本文写作之时,节目尚未连载结束)。我听了前九集,颇有感慨。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我的世界,和我观测范围内的,我眼中的世界,开始缺乏诗意了呢?
2008 年以前我写诗,那时候我在上学。
学校是压抑苦闷的地方,囚禁着无数涌动炽烈的青春。那时的月亮大到从十五的窗前逃逸,吴刚的斧子在诗句间清晰可辨;现在的月亮被吞没在城市的夜晚,如晨间的白雾四散,霓虹荡漾的高塔取代斜阳的浪漫。
每个人手上都有一部手机,每个人的眼神迷离,不同的 AI 在远端推送不同的内容给不同的大脑,吸引我们不停地看下去。我想起曾经被妖魔化的电视机,如今已成为一个时代的缩影。
为什么我忘记了曾经的我写诗,为什么我停在十字路口,一袭白裙踏雨而来可我却无法穿越车窗,握住冰冷的伞柄?斑马线上匆匆的脚步声像迁徙的野牛群,我坐在车里悼念不知所踪的诗意。
诗人廖伟棠
吾乡
黄昏中她微倦。
吾乡在珠江以西
像一个小农妇,为傍晚莫名伤感,
说着一些别人无从意会的语言。
她那些清丽,已经难以分辨
是九十年代的新兴,还是二十年代的旧情。
可是我的名字就叫做新兴呵,她的蓝花小襟,
她的晚云揉碎了荡漾。
她准备晚饭,已经做不出更多新奇口味,
而水未沸腾前她尤独倚门,
向隆隆的未来索一把小葱。
吾乡吾乡,那些鸟铳倭刀我全卖掉,
梦中涨涌的大雾如酒,吃光了我的马头。
我是牵牛人还是蕉红花耶?
借月光抱住了她白细的肩头。2011.1.14 返乡(广东新兴县)途中
诗人廖伟棠的故乡在广东,在《看理想》的节目中他用粤语念诗一下就吸引了我。我作为一个潮汕人,虽然粤语说得不标准但是听着格外亲切,像儿时在外婆家吹着夏风听着 TVB 电视般亲切。相比起现代国语来说,粤语和潮汕话与古汉语的关系要更加紧密,许多古诗词的韵脚非得用古汉语来读才能押韵。比如这首刘禹锡的《竹枝词》:
杨柳青青江水平,
闻郎江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
道是无晴却有晴。
“平”字和“声”字在粤语中是同一个韵母,但在现代汉语里面已经不是了。最早的诗歌是能歌的,韵律对诗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于是听诗人用更靠近古汉语的语言读诗,仿佛一下穿越了几个世纪,那种恍惚的隔离感,要比现实与诗意的差异来得更加强烈。据说诗人廖伟棠很早就在北大旁的万圣书园用粤语念诗了。
他现在与家人住在香港,摄影与写诗。
诗集《春盏》
《春盏》是廖伟棠 1996 - 2015 的诗选。有一些诗歌很有趣,有一些诗歌很有距离。但是总得来说非常好读也非常动人,我很喜欢诗人成熟的写作技巧,也很喜欢那种沉稳中带着悲凉的意味,比如《一九八三年夏天》最后一节:
一九八三年夏天,寂静的村庄神色黯然
在黑暗中仿佛有雨水滴落我的双手
我,一个夜了还站在门外的男孩
凝望着黑暗,突然听见了远方山神的歌唱
有的诗我很欣赏其中的一句:
而我,我怀抱着写给你的信,在人群中走过,
像一个被抛弃的女子,不知道有雨点落在自己头上。
这句来自《乡间来信》组诗的《第四封》。当然诗歌不可断章取义,诗歌不可只读金句。可以说这些片段是诗歌的亮点,做个不恰当的比喻,像流行歌的副歌部分。但是即使是流行歌,也不会只有副歌,一定要整首歌听才会完整。诗也是一样的。比如北岛的两句诗: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是非常有名了。但是只知道这两句诗是不完整的,一定要读一下《回答》全诗,才能体会到“我——不——相——信!”四个字的战斗意味。
本诗选的作品多写爱情主题,很多是写给妻子诗人曹疏影的,也有写给孩子的诗。另外也有乡土的诗歌,也有旅行时异国风情的诗歌。毕竟时间跨度较大,整部诗集收录的作品里,主题和写作手法多样,有些我很喜欢,比如《乡间来信》这组诗,有些我不太感冒,比如西藏主题的几首。每个人的主观喜好不同,但应该都会在这部诗集里找到喜欢的。
像一盏厌倦了光华的灯般寂灭
写到这里我在想:今天看起来好像非常高雅非常文艺的写作这个职业,在以前也许曾经是非常普通的赚钱养家的工作。这两天我读《对撼法律》这本书,里面xxx提到担心唱片业未来会和电影业一样,变成商业片当道的境况,再也没有人去做出好音乐了。似乎“商业”成了一切美好事物的罪恶的尽头。电影从艺术,从实验,变成商业变成流量骗钱,唱片从创作从音乐,变成搞笑变成口水歌赚钱。钱是这个时代的无法绕过的一个东西。在过去的人类历史上,钱一直都很重要,但是像今天这样以流水线生产为主流的社会结构里,钱的结果使越来越多的人们被送进工厂拧螺丝,工作赚钱和生活体验的分歧越来越大。
工业革命以后,人类整体的社会生产力大发展,但是个体的重要性却越来越低。具体到互联网这个行业里,能够通过流水线工业化整个生产过程的公司,才能在目前的市场中占据有利地位。而流水线意味着抹平差异,流水线意味着头部的脑袋下达决策,底层的搬砖工只负责搬砖。在这样的过程里,甚至要刻意消除搬砖工与头部决策的差异,以达到整体效率的最大化。显然,这是一种对“个性”非常不友好的流程。
而诗意,是需要进入个人的世界,和个人的内心交换柔软的部分,互相抚慰伤痕,舔舐新生的鹿角,走进黑夜的柔波的。当生活从“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顺便养活自己”变成了“去大工厂流水线搬砖养活自己然后再好好休息体验生活的美好”时,生活可能就不那么容易美好了。
想要看到天堂,先得扎根地狱。
昨天看到 YouTube 上的一个纪录短片,主角是一位住在日本的 B 站 UP 主。她白天在日本公司上班,我脑中浮现的是我对日本公司的刻板印象:十分压抑,极度准时,等级森严。主角下班后脸上的表情当然也不可能是非常阳光的,但是当她谈起在 B 站拍视频的时候却是眉飞色舞的。有一个日本的讽刺漫画是把人比作一个电池,塞进名为公司的电池盒子里,为公司发电,用完即扔,题为“社畜电池”。在日本,公司的汉字是“会社”,“社畜”就是对“上班族”的一种比较极端的调侃。
在这样的一个社会主流大背景下,每天被自己不乐意做的“赚钱养家”的事情掏空了身体后的社畜们,下班后自然也不会望月生情,把盏吟诗了。
这位 B 站 UP 主愿意凌晨 4 点半起床录视频然后再去上班并不是她“非常强大”可以强迫自己做普通人不愿意做的事情,而是因为她扎根于“上班”的现实,录视频这件事情是“快乐的事情”。如果早上起来录视频很快乐,那么当然会有足够的动力克服睡觉的吸引力了。
不为任何目的而唱歌
人类是需要目标的,人类是害怕孤独的,人类不是纯粹理性的,人类是有七情六欲的。
人类是复杂的。
我们之所以讨论理性大概是因为理性是可讨论的。但是人类并不是纯粹理性的。廖伟棠将本作名为“情诗集”,“不只是标明此选本以爱情诗为主,而是我突然想明白了:所有的好诗都是情诗。”人类的情感的部分是温软而美好的,是不应该被工业化的冰冷而冻结的。
今天早上我在手机上浏览 Instagram 和 YouTube 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这些内容提供商的“服务”与微信、抖音并无二致——它们都在利用我的弱点,吸引我在上面消耗大量的时间,而这些时间换来的却往往是虚无。内容服务产品可以利用每个使用者的使用习惯来建立适合不同用户的内容推荐,只要抓住你的兴趣点,你很难不陷进去。社交产品则利用的是人类的共同弱点:人类害怕孤独。从这个层面上,能够让人类不孤独的产品是具有积极意义的,但是利用人类喜欢群居害怕独处的弱点让用户沉沦则无疑是个陷阱。
这个世界有很多陷阱。我想起电影《Wall-E》中,乘坐飞船的胖人类们,出行全靠飞行躺椅,沟通使用电子屏幕,整个社会由机器人来负责生产、清洁、服务、甚至决策的场景。AI 毫无疑问在今天越来越重要,但就像链式反应能力一样,既可以用于原子反应堆发电服务人类,也可以用于原子弹毁灭地球。技术是中立的,全看用的人而已。
作为一个身在功利主义、实用主义、理性主义盛行的世界里的渺小人类,诗意是我仰望夜空时得以用想象穿越城市的灯火,穿越十字路口溅落的雨滴,穿越迁徙的匆匆脚步,拥抱黑暗与希望的火炬。
2019.04.06/下午
于自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