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音吉他

May 16, 2010 at 02:08:20

即使被封锁在灰暗的河底,拥着寒意入睡,生命凝缩成一阵短促的呼吸,在突破梦的一刹那猛地睁开眼睛,漆黑的房间里惊慌的月光与不安的帘动,环抱双膝埋住头颅低泣。

我也不孤独。

来自身后的轻拥如同柔软的羽毛,尽管她从来不在——又一次从梦中惊醒。

 

抬起模糊泪眼,望向窗外的同时用颤抖的手抹去泪痕,指掌比黑夜要冷。明天是回国后的第一场演出,但是他的噩梦却越来越深沉,可怕的不是噩梦所带来的慌乱的心跳与黑暗与无助的恐惧,恐惧的是梦里萦绕的挥之不去的深沉的孤独。

他站起身,扶着床沿艰难地挪到窗边,抬头的同时寻觅圆润的月,淡黄的晕色轻抚他脸上的泪痕,疼痛如同每次演奏完那支曲子。

“轻颤的心跳与时缓时急的节奏,为什么这音符与旋律的颤动,竟如千斤巨石般压住我的胸口,我的话语如欲喷薄而出,张开口却哑然无语。我在心底疯狂嘶吼,而声喉却纹丝不动。激动的情绪随着旋律起伏,我的指尖的颤抖与冰冷传入琴箱而弹奏出寒意凄凄的声响。

我不知道是否第几根弦的共鸣抖落我的面具让忧伤无处躲藏,每一次的演奏我都流下眼泪,尽管我已无数次拨弄过这首歌谣。我的指尖,流泻出疼痛的岁月。”

Missing You

台下照例要想起一阵热烈的掌声,不管是真听懂还是不懂装懂。

他站起来躬身谢幕,结束了回国后的第一场演出。

 

坐在待机室,张帆——这个时代不可多得的吉他大师——照例让助手堵住任何人的祝贺,呆坐在房间里。只是呆坐,谈不上作任何思考。这种停滞的空白仿佛时间的静止——只在自己的世界。通常他会坐上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或者更久,然后助手进来,带他回去。

助手进来了,他不见了。

出大事。

了!

 

新世界的雨是酸的。

张帆走在熟稔而又陌生的大街上——好多年没有回来过,其实就算他曾回来过,这里的一切也都是陌生的,这里的大街的霓虹,这里的大屏的广告,这里的男男女女,都是陌生的。

费了好一番功夫找到这里。

他带着迷蒙的眼神与泛白的大脑行走,肢体的一切行动仿佛生命的本能,而生命的本能就是在这个大雨淅沥的夜里,饥肠辘辘地寻觅垃圾桶里被丢弃的剩食,跟野狗打架,打不过就跑。

并且他又来到这里,这条阴暗的小巷,下雨的时候堵住下水道口,水涨起来,和垃圾一切,发臭的泡沫和肮脏的砖墙——这里快要拆了,这是昨天听助手说的。

张帆看看那个肮脏的垃圾桶,又看看对街的高楼,记忆中的招牌已被拆掉,大概变了酒楼之类的。他低着头,循着曾几熟悉的小路一直走,一直走,仿佛走入梦境的甬道,生命、生存、记忆、意识,同时在他的左右招手,他不知为何再次泪流,雨下很大。

 

雨很大的时候风筝也飞不动了,况且它本来就飞不动,破旧不堪地摆在棚屋的一角。雨夜的城市穿梭着各种繁华,淫,就是过度,那么,“这个淫乱的城市!”

蜷在阴暗的角落里,屋顶滴漏的雨水比屋外的河水还要脏,但至少这一角淋到的雨要少一些。他又抚起那个残破的吉他,稚嫩的指掌拨动锈蚀的琴弦,琴箱的底部开裂了,琴音本来就不准的。但他仍然专注的拨弄着,因为他知道身后有一双凝视的小眼睛,带着她冻得疼痛的小耳朵在听,他要用琴音至少给她一点温暖。他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左手的琴颈,只拨弄了三节,第四节开始要用到大横按,他还不会。但是身后的小眼睛已经觉得很神奇了,在心里暗暗拍着手掌。

这里是天桥下,某沟渠的旁边一个小小的棚屋,弹吉他的小男孩,听吉他的小女孩。

在这个世界里,最正常的事情就是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他的名字叫张帆。小女孩叫小星星,是张帆帮她起的,来自他捡到的一本琴谱,跟那把吉他一起。

第二天,他们一起去那条黑暗的小巷里“觅食”,在垃圾堆里。然后等到晚上,就去对街的巷子里,躲在窗外偷听音乐教室的老师讲课。

男孩的吉他就是在这里见到的,和那本琴谱。

当时他在巷子的角落里睡觉,睡梦中听到有人在叫喊,醒来后就看到垃圾堆里有一个坏掉的吉他和一个书包。他兴喜若狂地拿起书包一阵乱翻,却不由大失所望,书包里除了一本有很多线和点的书之外,别无它物。他又看了看旁边的吉他,他曾经躲在窗下偷看过那些人学吉他,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就顺便把它带回去了。

这一天,张帆背着吉他跑到河边找小星星,脸上诡异的笑仿佛藏着什么秘密。他让小星星坐下,抱着吉他,学着音乐教室那些学生的模样,左右按弦,右手拨弦,一首简单而完整的旋律响起,是《小星星》。小星星听了高兴得直拍手。

那时候他绝不知道,这把吉他将彻底改变他们两人的命运。

 

他们住的地方是排污渠南面,以大水沟为界,北面是本地流民集中的地方,南面则是外地人居多。两边的人互不往来,其实,同一边的人也不往来。张帆住的棚屋,是从一个老人那里抢来的。

他流浪到这里的时候,南面的人并不多。当时只有北面的流民有棚屋,南面的人很少有。张帆当时很小,不记得自己的年龄又怎么会知道自己有多小,反正很小。

他趁着那个老人去水沟旁边勾汽水罐的时候把老人推下去。老人在水里无力的挣扎,发出虚弱的喊叫。岸上的人视若无睹,睡觉的照样睡觉,在水沟边蹲厕的照样蹲厕。

于是老人消失了,棚屋是张帆的了。

如果没有那把吉他,也许张帆会一直在这里住着,直到被拆,赶走,收容,遣送。但他捡到吉他的那天,遇到了小星星。

跟现在一样,用那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张帆弹吉他。只是那时候张帆还不会弹小星星,而现在已经很熟练了。

住在这里的流民基本都过着极“规律”的生活——睡觉,饿醒,“觅食”,讨饭,又睡,又饿醒。而张帆和小星星却因为这把吉他而不同,他们也睡觉,也“觅食”,但是每个礼拜会有两天,躲到“音乐教室”的窗下偷听。音乐教室有一天是上钢琴课,一天是上吉他课。渐渐地,张帆对吉他越来越感兴趣,而小星星则越来越喜欢钢琴。没有琴可以弹,她就在地上画线,把手指放在上面弹。后来张帆给她用木板刻了几道线,她就一直用那块木板弹,边弹边唱出相应的音调,虽然不知道对不对。

音乐教室便成了他们俩枯燥乏味的生活外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娱乐。

如此又过一个冬夏。张帆长高了,小星星长大了,可还是瘦,不过较之其他的流民,他们的“伙食”可算是不错的了。在音乐教室那条街“觅食”经常能发现吃剩一半的盒饭,张帆想也许是那些学生吃剩下的,他曾亲眼见到一个学生只吃了两口就把盒饭扔了。

这天他们仍到“音乐教室”偷听,小星星跑去巷子里解手,张帆一个人躲在窗下。这时他听到靠窗坐的几个男生在低声说着什么,不时还发着笑。他偷偷探头去看,老师没在教室里,女生们聚在一起聊天,几个男生围在一起看着什么。这是老师进来了,男生们赶紧散开,张帆也赶紧缩回窗下。他蹲下身的同时看到一本书被扔了出来,他心中一喜:如果是本比较容易看懂的琴谱就好了。他又躲了一会,确认没人发觉,就马上跳下去把书捡起来。翻开书一看,不由大吃一惊,书里面全是裸露的女体。

张帆陡然间心跳加速,满脸通红,心情紧张已极。这时小星星回来了,他赶紧把书藏好,跟小星星说现在回去,小星星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要这么早回,但是她听张帆的,也就跟着他回去了。

这一天晚上,张帆完全无法入眠,他听着小星星的动静,确认她已经熟睡后,便把藏好的书拿出来,一页页翻看。张帆何曾见过这些,不由得全身燥热难受。他看看身边熟睡的小星星,觉得她确实与以前不同了,小星星长大了。他慢慢走近小星星身边,伸出手来,在快要碰到小星星的时候突然收回,他咬紧下唇,在心里狠狠骂自己不是人。“要欺负她还不早就欺负了,张帆啊张帆,你他妈真不是人!”于是他跑到屋外,把那本书往河里一扔,心情平复了许多。平静下来的张帆又是一阵懊恼:“靠,不欺负小星星就是了,把书扔了干嘛。”

从那以后,张帆经常失眠。有时也会在半夜偷看小星星,但始终没有过分的行为。

这天他们仍旧去偷听音乐教室,回来的时候看到街道两边多了些装饰,大概又是什么节日要到了吧。张帆这么想着。公共节假日对于他们来说可是灾难日,因为一到节假日音乐教室就会放假,他们没课听,而且街上还会多出很多穿制服的“坏人”要把他们赶走,所以节假日他们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呆在棚屋里睡觉,在棚屋周围“觅食”。

第二天张帆还在睡梦中就听到有人粗暴地喊道:“起来!小孩!”张帆睁眼一看,顿时就傻了,几个穿着制服的“坏人”就站在家门口!他们可从不来棚屋这里啊。张帆只在水沟北面见过这些“坏人”一次,然后北面的流民很多就消失了,而且再没回来过。这时小星星也醒了,看到了他们,吓得躲到张帆身后。

这是一个肚子大大的“坏人”说:“小孩,快起来,跟我们走。”张帆没有答话,只是瞪着眼睛看。那个大肚子打量了一下张帆,视线扫到张帆鼓起的裤裆的时候他笑了,说:“哟,难怪赖着不走,看来你这小子在这可享了不少艳福呐。”说罢就嘿嘿笑起来,旁边几个“坏人”也跟着笑。张帆脸上一红,心里却已经拿定了主意:这伙人是要把我们抓走的,要逃。他捏了捏小星星的手,小星星立时会意。

这时一个“坏人”伸出大手过来抓他,“小孩,跟我走吧。”张帆狠力一脚踹向他的裆部。那人一声惨叫捂住下体而倒。几个坏人似乎没料到这小孩会这么狠,都忙着去扶起同伴,张帆趁乱拉着小星星往外冲。冲出棚屋,只听得那个“大肚子”吼道:“妈的,快把人给我抓回来!”

张帆心里害怕极了,慌不择路,只顾拉着小星星死命往前跑。百忙中张帆回头一看,一个狰狞的大脸赫然就在身后,张帆吓得大叫一声,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小星星跳进水沟里,拼命往对岸游。

水沟的水不是很深,但是脏得很。张帆拉着小星星,边游边回头看,那些人却只是在岸上乱骂,却不敢下来。他再回头,有人正绕过天桥来追。张帆不敢松懈,一上岸,头也不回地就往前跑。

也不知跑了多久,他们实在累得不行了,便倒下休息。张帆抬头一看,不知不觉竟跑到音乐教室附近来了。这时他们疲惫交加,饥肠辘辘,张帆决定先到音乐教室那条巷子里“觅食”。于是他们相互搀扶着来到音乐教室。张帆翻开垃圾桶,却发现里面空空的,垃圾已经被收走了。张帆急得直跺脚,小星星又累又饿,已经哭了出来。

张帆又跑了两条街,垃圾全被收走了。他们回到音乐教室那条巷子,小星星已经哭累睡着了。他坐在小星星旁边,自己也已经疲惫不堪,连指头都懒得动了。他伸手揽住小星星,心中凄楚,突然鼻头一酸,眼泪不觉掉下来。他赶紧咬住下唇,用力拭干眼泪,这一刻,他决定要带小星星到更远的地方去。这时,他看到巷口有光亮在闪。他悄悄走到巷口往外一看,是一辆警车,车子旁边站着几个人,他仔细一看,不由大惊失色——竟然是那个“大肚子”!他怎么追到这里来了!

再顾不得细想,张帆慌忙跑回巷子里,摇醒小星星,让小星星先爬上音乐教室的窗口。他记得有一扇窗是坏的,只要摇几下就可以打开的,他曾经看见几个男生在那里打赌看谁能打开锁住的窗。他使劲摇了摇那扇窗,真的打开了!他连忙爬进窗内,把小星星也拉进来。他盯着窗外,那个“大肚子”正在清查巷子里的流民,“大肚子”在巷子深处抓到一个正在睡觉的流民,把他抓走了。张帆一直等到警车的闪光灯在巷口消失他才松了一口气。

张帆转过身来,正要叫小星星快走,却发现小星星不见了,吓了一跳。他定睛一看,小星星正站在一架钢琴旁边,出神地看着呢。

混乱的夜,街灯的昏黄趁着黑暗偷渡到琴键之上。小星星凝视钢琴的眼神里,不止是一种向往与渴望,甚至有一种莫名的疼爱与怜惜。

音乐教室,对他们俩来说,是只有梦里才能神游的圣地。可笑的是,他们平日里充满敬畏的向往却在今天这个倒霉的日子里误闯了进来,以至于来不及思考自己的神色便两眼陷入梦的云端。张帆走到小星星身边,小星星回过头,四目相交,他们笑了,仿佛今天的,哦不,过去的苦难在这一刻都不复存在了。

他们又低头看看自己脚下,“圣地”被自己的脏脚和身上滴沥的污水弄脏了。于是他们对望一眼,拿起教室门后的扫帚和簸箕,竟悄悄地打扫起他们的“圣地”来。也许是不舍,也许是其他,总之他们是有点大胆了。

不过张帆拿着扫帚,说是在扫地,其实却是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这。他仔细观察过门缝里,并没有光线透进来,也就是说老师不在教室这边,所以他才会放心地让小星星以扫地的借口多逗留一时半刻。

他扫到吉他架旁边的时候愣住了,眼前的这把吉他,他曾经无数次见老师抱在怀里,弹奏出动人的旋律,这就是圣物啊。张帆伸出手,想摸摸它,又怕弄脏了这神圣的器物。这时候门突然开了,张帆手脚一乱,碰倒了吉他,开门进来的老师,吓呆了的小星星,三人均愣住了。

时间,静止。

 

张帆坐在车里,皮鞋上还沾着些水沟旁的烂泥,助手小李边开车抱怨着堂堂一音乐家怎么会偷偷跑到那种危险的地方去。

张帆仍然沉默着:“危险?确实是挺危险的。”

回到酒店,张帆泡了个热水澡,蒸腾的热气,疲累的回忆。走出浴室,张帆一头倒在床上,回忆,太累。

他坐起来,拿起床边的吉他,从琴头,到琴颈,琴箱,细细的凝视,轻轻地抚摸,仿佛爱人的眼神的温柔。他没有爱人,有很多女人,没有爱人。

琴是老师的。

老师,不在了。

 

老师是个和蔼的老师,吉他的狂热爱好者,可以说,没有吉他,老师便活不下去,所以老师活不下去了——他中风了,再摸不到吉他。

老师有一个儿子,曾经有过。在多年前一场大灾难里死掉了。

“如果活着的话,也跟你差不多大。”

老师对张帆说。他凝视眼前这两个脏兮兮的孩子,叹了口气,说:“一直在教室外面偷听的,就是你们两个吧。”张帆和小星星低着头都没有回答。老师也不说什么,只是让他们出来。

“这下糟了,老师一定把我们当小偷了。那些坏人今天在市里这么大肆地抓人,搞不好老师已经猜到些什么,要把我们送去给那些坏人!不好!大大不好!我们必须逃出去。”

张帆低头跟在老师身后,心里却在暗自盘算该怎么逃出去,小星星则跟在张帆后头,倒并不十分担心。原来走出音乐教室,对面就是老师的住所,客厅里明亮的灯光把小星星震慑住了,张帆却仍低着头暗自计较。老师让他们两个在那里站着,自己进里屋去。“糟糕,老师要去打电话!”张帆焦急得四处张望,要寻找“可用的武器”。只是没等他找着老师便出来了,手里捧着几件衣服,说:“你们到浴室去洗洗吧。”说着指了指他们身后的房门。

这样的结果出乎张帆意料,他拿到衣服的时候心头一阵感动,他原本还以为老师要抓他们,把他们当小偷。他们流浪在外,多遭世人白眼,此时却遇到这样一个人,既不问罪自己擅闯教室,也不问自己来历,所为何来,只是看到自己身上肮脏便让自己先去清洗。他鼻头一酸,立刻忍住,吸了吸鼻子,抬头向老师鞠躬道谢,拉着小星星进了浴室。

 这可能是他们自小以来最快乐的时光。明亮的浴室,大大的浴缸。老师可能只把他们当小孩看,便让他俩一起进浴室了。小星星是觉得无所谓,不过张帆却有些心猿马意,但好在享受眼前这难得的梦中才有的洗浴时刻才是最重要的,张帆也并未逾礼。

他们足足洗了快一个小时,把老师的浴室也清理干净了才出来。

出来时老师已经准备了些速食。他们俩一边吃,一边再忍不住哭了起来。

老师看着这两个遭遇不公命运的小孩,也不由眼眶湿润。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命运从来就没有公平过,对谁都一样。

张帆努力平复心情,跟老师讲了今天发生的事情。老师却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

“其实当时我已经准备要出国了,只是存着侥幸的心理,希望能在走之前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发现音乐的奇才,所以我在国内逗留了一年,你们出现的那天我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张帆记得老师是这么跟他说的。

张帆躺在床上,怀抱着老师的吉他,随手拨弄一曲叮咚,和着月的神色。

 

老师听完张帆的讲述,叹了一口气,说让他们在那里先住一晚上,明天会带他们到义工那里,那里的生活要比流浪好多了。老师这么说着,却又不敢直视两个小孩的眼睛,该死,怎么对小孩子撒这种自己也不相信的谎。

小星星却对此深信不疑,只觉得老师就如同神话中降临的救世主一样。张帆则一边听老师讲话一边观察他的神色。张帆皱了皱眉,他又问老师,那里的生活真的要好很多吗?老师有点窘迫,不过还是肯定地回答了。看到老师支支吾吾的样子,他知道事实绝不会像老师说的,也许,他正打算把我们交给那些“坏人”。他心中一动,说要把碗盘拿去洗,小星星争着要帮忙。老师也不推辞,由得他们去。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明亮的厨房里洗碗,小星星好奇地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张帆却没这份心情,他暗自寻找可用的武器,趁小星星把玩电饭煲的时候,偷偷在怀里藏起了一把水果刀。好不容易“洗完了碗”出来,老师说道“晚了,去睡吧。”趁老师站起来,转身要走进卧室的时候,张帆伸手在怀里握紧了那把刀。

这时小星星叫了声“老师”。老师回过头来,张帆吓了一跳,赶紧收敛神色,松开手装作没事的样子看着小星星。只见她小心翼翼地请求道:“老师,我可不可以,弹,哦不,摸一下那架钢琴呢?”老师一愣,随即笑道:“可以啊。”小星星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高兴地说:“真的吗?”老师微笑着点了点头。

老师和小星星并排坐在钢琴前,张帆在他们后面。张帆暗忖:好机会!于是他又偷偷握紧了刀柄。

小星星坐在钢琴前,她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美丽的琴键,光滑,明亮,不忍轻弹。曾经她无数次梦想着触碰这架神器一般的物事,而此刻这件神器就在她的指下。她激动的手指在颤抖,颤抖。老师问她会弹么。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努力回忆起在木板上练习了无数次的执法,第一键按下去,“哆……”钢琴发出声音了,我弹出的声音,我弹出的声音!她深吸一口气,又连着按下几个琴键,这一小节旋律,分明就是《小星星》,我终于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弹奏出旋律了!小星星一阵激动,本还红热的眼眶再次充盈泪水,这次她不再等老师发问,一口气将她练习过的指法弹了出来,一首完整的曲子弹完。

从来不曾觉得《小星星》的旋律这样动人。

张帆握紧刀子的手,不觉也松开了。

然而三个人中,最为震惊的,应该是老师。良久,老师问道:“你还会别的曲子吗?”因为激动,声音竟有些沙哑。

小星星想了想,其实她无需再想,她“会”的也只有那首曲子了。她双手抚键,声声轻弹。Falling Slowly。在张帆的吉他里跳跃过无数次的曲子,此刻在小星星的指尖,又一次流泻而出。曲子的前三节是重复的旋律,一开始小星星有点不太习惯,但是三节过后,小星星的弹奏越来越流畅了。曲子也由低沉渐转高亢,又在高亢处戛然而止,再复轻柔,又攀升,绕梁不绝。

曲终,三人相顾无言,良久沉默。

小星星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完成了这首曲子,她转过身来,分明看到张帆和老师眼中含泪。她对老师说:“哥哥也会弹这首曲子,吉他。”老师一愣,没有说话,默默把吉他递给张帆。

接过吉他,张帆右手拇指逐根弹过琴弦,低音沉稳,高音清脆,左手一握琴颈,大小适中,按下琴弦,弦高完美。张帆心中顿时涌出一股无法名状的情感,热气上涌,他看了看小星星,发现小星星也在看着自己,还对自己点了点头。于是张帆右手轻拨,弦音阵阵。

这首曲子他弹过无数遍,用那把失音的吉他,但今天弹来,音韵全然不同,第一节过后,张帆渐渐熟悉音调,小星星的钢琴在这时响起,两人的配合虽不够默契,但再过两节,已算地上融为一曲。

曲至高潮,张帆食指一扫,低音与高音的完美溢出,让张帆的心跳与贴在胸口的琴箱一同鸣响,仿佛冲出体外的声音,在无限广袤的空间里膨胀,膨胀,如浪,如潮。

这一次的合奏,三人再度哑言。

又过良久。

老师说:“你们,愿意留下来吗?”

张帆和小星星对视,均是泪眼模糊。老师的这句话包含的意思很复杂,他俩似懂非懂,但是老师要收留他们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他们此时除了惊讶,就是难以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但是,但是……

最后,他们一起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是啊,当时激动的心情就如同此刻一样,让人无法入眠。好在明天没有安排行程,再晚睡也可以。张帆起身坐到电脑前,很累,但睡不着,看看那些无聊的文字也就睡得着了。

他随手翻阅订阅的文章,有哭天抢地的,静坐散步的,自焚挡车的,杀人屠童的,应有尽有。他看了半篇文章之后笑了:真正弱势的人不是这样的,真正弱势的人,根本无从反抗,这种人本来就不存在着世上,不存在什么死不死的,都一个鸟样儿。

那场“大灾难”让老师的妻子和儿子均丧生了。是一个叫李大海的50多岁的人干的。某某酒店纵火事件。

正面的报道理所当然是精神失常者所为——正常人都很文明,不可能会干这种事情。当然所有人,哦不,所有“人”,都知道真相背后的真相。

李大海的女儿被人强暴致死,当地法院不但把被告无罪释放,还判决李大海一家毁谤罪,反要赔偿被告。李大海的妻子无法接受,整日在家痛哭。李大海也辞职在家照顾妻子,继续上诉。后来李大海的妻子收拾心神跑到某地去上访,却被抓进精神病院了,最高危险级,不允许任何人探视。

李大海本就伤心欲绝,这下更是气愤难当,他知道某天某某某要来访这里,来访的领导当然都住在某大酒店,于是他就在某某来访的当天当街拦车,哭诉青天。某某被感动了,让人扶起李大海,说定要严查,让李大海先行回家,明天把案情整理完后再让他协助调查。李大海很感激的回家去了,他以为遇到青天了,哭着想着终于可以为妻女报仇了。但是当天晚上的新闻没有播他拦车的事,他心里感到奇怪,但是也不怎么在意,也许领导比较低调呢。第二天他一直等到晚上都没人来找他,他终于坐不住了,跑到某大酒店说要找某某,结果被保安撵了出来,他几次想闯,却遭来一顿毒打。这时他明白了,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世界哪里有青天,分明全是乌云蔽日!李大海失了妻女,自己也没了工作,生活无以为继,自觉再活不下去了,于是悲剧发生了。

李大海理所当然地,绝对的,一定的,是在大火中自焚了。

而不巧的是,那位某某正好就是老师的亲兄。更不巧的是,事情发生时老师的妻子和儿子都在他大哥那里。那天老师的妻子早早就去到某大酒店,老师则坚持让儿子上完音乐课才可以去。下课后老师还有些事情要办,儿子却等不及了(大伯给他好多零用钱,怎么会等得及呢),老师便让儿子自己先回家去(当时他们没住在音乐教室),等自己把事情办完就去接他。于是儿子自己回家去,为了快点到公车站,儿子走了那条很少有人走的小巷(那里通常只有几个流民躲在那里睡觉),却遇到同个学校的几个顽皮的学生躲在那里抽烟,于是瘦小的他顺理成章地被欺负了。他一路哭着跑到某酒店去找大伯报仇,正好赶上这场惨剧。

惨剧的最后一幕上演的是 “让领导先走!”。李大海所做的事情只是让37条无辜的性命陪着他同赴黄泉,他所憎恨的任何一个人都没受过半点伤害。当然,兴许李大海憎恨的不只是那些人,也许还有这些人和这些人,所有人。那些人也未必没受到伤害,他们被“惊扰”了,被“惊吓”了,所以后来就经常需要喝点高的吃点好的压压惊。

事情发生后,老师说什么也不相信大哥说的“小寒顽皮不知道到哪里去玩了,嫂子跑去找他”这样的“借口”。他从此恨极其兄,与他决裂,再不往来。

老师的一生最爱的不过三样:吉他、妻子和儿子(排名不分先后)。他年轻时心高气傲,作音乐不可一世,也因此处处碰壁。后来他遇上了他的妻子,自此堕入爱情的海洋无法自拔,也收敛了心性,此后写出的作品情感愈发饱满,再不似以前般锋芒毕露。婚后的生活亦是平静美满,尽管偶有争吵,但是小生命的诞生使老师的心情起了很大的变化,这一时期他的作品总是那样恬静美好,充满了新生命蓬勃的张力。这也是他音乐生涯中的巅峰时期。

但是自从妻儿俱亡之后,他便一蹶不振。他准备要离开这个地方,去欧洲度过余生。但是在他临走前,他又一次看到了全家的合照,不由悲从中来,于是他决定再留一年,希望能把他的音乐生命延续下去。从此他的音乐班不再只是上层社会的子女才可以进入的,他要亲自挑选自己的学生。不过知情的人都知道,他挑选的并不全是音乐上有天赋的学生,更多的是有他小儿子影子的,那些孩子。所以他的班上多的是调皮的学生。

如此过了一年,老师心灰意冷,终于决定离开。在这时候,他碰到了张帆和小星星。

很难想象两个流浪的孩子只是偷偷地听课就能弹奏出这样美妙的曲子。老师知道这并不是他们的技巧有多高超,他班上的任何一个学生都弹得比他们要好。但是令他感动的是他们演奏时迸发出来的,涌动的,如同波涛般时而澎湃时而清平的情感。

音乐是一种艺术。艺术不是靠你的技巧堆砌起来的。作曲家掌握了音符和节奏,再融进他的情感与思想,于是诞生了美妙的旋律。而演奏者也一样,演奏的技巧仅仅是一种工具,如同作家手中的笔,笔下的文字。会写几个字没什么了不起的,了不起的是他把字组织成他所想要表达的情感与思想,这就是艺术的创作。而我们演奏的时候,则更进一步,是对音乐的诠释与演绎,是创作之后的再创作。

这时老师经常跟张帆讲的。

老师说,碰上张帆和小星星的那天晚上,正好是他妻儿的忌日。

张帆后来细想了想,当时他观察老师神色的时候确实发现老师的眼睛红肿,而且有些憔悴,与平时看到老师上课时严厉的样子截然不同。

无论如何,张帆和小星星就在老师家里度过梦一般的夜晚。

第二天,张帆请求回棚屋去拿那把失音的吉他。小星星当然也要跟着去。老师有点担心他们会再次碰上那些“坏人”,而且最近市里要举办某某活动,到处都会有那些穿制服的人。张帆却说没关系,他们已经换了新衣服而且洗漱过了,那些“坏人”是认不出来的。老师想想也是,而且自己还得尽快解决他们俩的证件问题,才勉强同意了。

再次回到大水沟,张帆与小星星只觉恍若隔世。

昨天他们还在这里跟那些坏人恶斗,今天,又以一个重生的面貌回到了这里,这种心情复杂已极,两人心中均感神奇。张帆看看身边的小星星,洗漱干净的小星星,虽然皮肤仍稍微显黑,但是在张帆看来,是一种全新的感觉,怎么说呢,令人心跳脸红的感觉?他们穿的是老师儿子以前的衣服,有点小,小星星的还比较合体,一个短T,胸前一只大大的keroro。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小星星,张帆看着看着不觉脸上发烧。小星星微觉有异,问道:“哥哥,怎么了?”张帆忙佯装没事,说:“我们走,走吧。”小星星似乎没发觉,张帆暗自松了口气。

经过昨天的“扫荡”,大水沟两岸的流民已经所剩无几,其实留下的人要么就是今天新来的,要么就是懂得躲起来的,这样的人都不多。

张帆俩人回到棚屋,拿了吉他和那块“木钢琴”,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屋外有人骂道:“操你妈的,我他妈就不信今儿还守不到你这个小兔崽子。”声音好熟,张帆想了想,忽然想到一个人,不由一阵寒意从背脊升起:难道是昨天那个被自己踢中裆部的“坏人”。他越听越像,而且还有另一个人的声音,两个“坏人”!只听另一个人有点怯弱地说:“队长,我们这样擅自行动不太好吧。”“呸!你丫的这么胆小趁早给老子滚回去,喂你丫的死肥猪去!”那队长破口大骂,“妈的死肥猪,还真以为后台有个啥给他撑腰他就吊啦,我操你妈祖宗十八代!”骂声不绝。听到这里,张帆已经确认这两人是“坏人”了,看来他口中的“死肥猪”就是昨天那个大肚子。

小星星似乎也已经发觉了,抓住张帆的手掌直冒冷汗。张帆低声对小星星说:“不要怕,他们认不出我们。”其实他心里也是紧张已极,冷汗直冒。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张帆心中一动,赶紧放下吉他,让小星星把木钢琴也扔下,忽然大笑几声,奔出棚屋,边跑边回头说:“来抓我啊。”小星星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那两个“坏人”已经到了门口,看到小星星站在屋里,手里抓着一块木板,吓得几乎要哭出来。那个队长心中虽感奇怪,但看到不过是两个普通的小孩,便不耐烦道:“去去去,到别处玩去。”小星星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跑了出去,张帆早等在外面不远的草丛里,见到小星星出来,连忙招手让她过去。小星星出来的时候倒是不忘把木钢琴带出来,可张帆的吉他还在里面。张帆有点懊悔:早知道他们这么大意就不该把东西扔了。不过懊悔也没用,现在两人只得躲在草丛里,一边思忖着怎么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把吉他拿到手。

这时张帆已经看清楚了,一个是昨天被自己踢中的那个“队长”,另一个是个新面孔,带个四方眼睛。眼镜仔看起来挺怯弱,不足为患,可怕的还是那个凶神恶煞的“队长”。

他们俩在草丛里左等右等,那两个“坏人”始终守在屋里不出来,眼镜仔倒是有出来解过几回手,那个“队长”却怎么也不出来。张帆心想:看来昨天那一脚踢得挺重,让这个“队长”恨成这样。他却不知他那一脚毁掉了这“队长”千等万等一场难得的春宵,怎能不让他心中痛恨。

他心想今天估计是没戏了,只好等今晚或者明天他们两个走了之后再回来拿了。他起身叫小星星一起走,两人正要起身,就听见棚屋里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张帆心中暗叫不好,那队长等不到人急了要砸东西。棚屋里本就没什么可砸的,最能砸上手的也就那把吉他。张帆心中焦急万分,这时他看到眼镜仔被赶出了屋外,于是心生一计。

话说那个“队长”等了半天等不到人,妈的,见到什么东西都不爽,拿起来就砸。不过还好那把吉他被他拿来当椅子垫在屁股底下,倒是没怎么样。他恼起来乱骂一通,把那个戴眼镜的骂了个狗血淋头,又赶了出来。

戴眼镜的跑出屋外,倒是松了一口气,免得在屋里听他烦。这时他看到俩小孩在不远处的草丛里玩耍,仔细一看,还是早上那俩小孩,怎么他们还没走啊?却也不怎么去在意,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那俩小孩玩着玩着,男孩要抢女孩手上的木板,女孩抢不过,坐倒就哭。那个“队长”在屋里听到哭声,心中更烦,骂道:“他妈的王八羔子,哭什么哭,老子把你喉咙给割喽!”戴眼镜在外面听得心惊肉跳的,还真怕他拿小孩子撒气,连忙跟队长陪笑,自己主动请缨把小孩赶走。

他走上前去问小孩怎么了,才知道这俩小孩来这里是寻宝来的,男孩捡到个会响的木箱子,女孩捡到块木板,看到他们过来的时候吓得扔掉东西就走了。

这话里有漏洞,不过那个戴眼镜的也没去细想,他只知道那个男孩口中所说的木箱就是“队长”屁股底下那把破吉他,此刻“队长”正在屋里大发雷霆,他可没那个胆子回去挨骂。于是想哄哄小孩就是了,可是无论他怎么哄男孩就是不肯把木板还给女孩,甚至怕给他夺去,还刻意走得远远的。戴眼镜的无可奈何,之后硬着头皮回到棚屋里。

也不知那个队长是不是真被女孩的哭声烦够了,还是等得不耐烦要走了,反正队长一脚把那把吉他踹了个大洞,交给戴眼镜的,让他去打发小孩然后收队回去。

张帆见到那个戴眼镜的真的拿了吉他出来,心中大喜,再看到吉他上破了个洞,又是心疼,又是愤怒,更看到那个“队长”竟然也跟了出来,不由心中害怕:这家伙可不是好骗的。戴眼镜的朝他招手,他看了看那把吉他,咬了咬牙,决定冒一次险。他让小星星在草丛里呆着,一发现形势不对立刻就跑,自己则硬着头皮上前。他低着头不敢去看那个“队长”,接过吉他的时候,他心中紧张至极,暗想:就这样,就这样,成功了!

“队长”忽然觉着这个小孩怎么这么眼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难道,呃,不对,他们不过是普通的小孩子。这男孩要这吉他干嘛来着,他不是怕的很么,让我想想。我们来的时候好像听他说什么“来追我”,是在捉迷藏,怎么又说在寻宝了。再看看这小孩皮肤有点黑,鞋子上沾了点水沟边的烂泥。对了,一般的小孩是不怎么来这里的,这里离市区比较远,地方又臭,流民多,小孩不敢来的。他心中起疑,问道:“小孩,你家住哪儿的?”张帆心中扑通一声,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他本已转身一步步向小星星走去,这时更感觉头皮发麻,脚步不由自主加快了。“队长”见小孩不回答自己的话,还越走越快,心里更加起疑,喝道:“站住!”张帆吓得大叫一声,撒腿就跑:“小星星快跑,小星星快跑!”

队长心中大白,不由分说发足狂奔,直追上去。

这一回,队长是决心要把他们俩拿下,可不像昨天那伙人,追得更加拼命,而张帆二人又一夜未眠,脚步虚浮。小星星本来跑在前面,却一下子就被张帆追上,张帆又要顾着小星星,又要抓紧吉他,根本跑不快,队长很快就追到他们身后。张帆拉着小星星再次跑向水沟叫声:“小星星快跳!”两人纵身便跳,却被队长抓住小星星的手往后一扯,张帆一时摔倒滚入水沟里。小星星吓得又哭又叫拿起木板往队长身上乱打,却被队长一下子扭住双手。

张帆落水后立刻爬回岸上,捡起掉在岸边的吉他往队长身上狠砸,队长一个不注意被砸中左脸,疼得倒在地上,抓住小星星的手却死活不肯放开。张帆举起吉他全力又砸,这一下砸中队长的眼睛,破掉的尖木板戳中队长左眼,登时鲜血喷涌,张帆被溅出来的血吓呆了,被随后赶到的眼睛仔扭住双手,而小星星则害怕得坐在地上大哭。

鬼嚎似的惨叫,孩子的哭声,杂乱的骂声,响彻大水沟上空。

冲突本来就是这样的。

 

张帆吓傻了,再不曾记得之后的事。总之他醒过来的时候在一间小房间里,眼镜仔在旁边盯着他。屋里开着灯,看来已经是晚上了。小星星呢?张帆立刻跳起来往外冲,却被眼镜仔一下扑倒在地,双手被扭在后面,他拼命挣扎,却动弹不得。眼镜仔说:“你就好好呆着吧,明天你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回到你们的故乡,去找你们的亲戚,就不用再流浪啦!”张帆不停,不断挣扎咆哮着,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他越挣扎手臂就越痛,越痛就越挣扎。

眼镜仔也不再说话,按住张帆由得他去作无谓的挣扎。这时张帆似乎听到什么,小星星!他突然安静下来,静静捕捉那个模糊的声音。眼镜仔见他安静下来,以为他不再反抗了,就放开他的手,站在门边以防他逃跑。

张帆坐起来,侧耳细听,没错,是小星星的声音,她在哭。又一个声音,邪恶的声音,是那个“队长”!没错,是那个队长!“操你妈的,敢伤了老子的命根,坏了老子的事儿。老子今儿就让它亲自报仇。想不到你这小鬼洗干净了倒挺嫩的,差点真认不出来……”又是小星星的求饶和惨叫。张帆越听越怒,又一次冲击门口,又一次被眼镜仔按倒在地,他回过头狠狠盯住眼镜仔,一双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眼镜仔也听到了隔壁的声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可是他也没有办法,他又有什么办法。他只是来实习的,他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他,我,我我本来就不应该在这里的。眼镜仔不敢直视张帆,不由得低下了头。这时隔壁又传来小星星一声凄厉的惨叫,夹着队长的喝骂。张帆心中又怒又痛,却无可奈何,他用头狠力撞击地板,通通通直响,又被眼镜仔扣住颈子,眼里泪流不停,通红的眼睛里发出怨毒的诅咒。

眼镜仔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在张帆耳边轻声说道:“你走,不要再回来。他肯定要折磨你的,立刻走,不要多想,不然你救不了同伴自己也会没命的。记住,你们的命不会有人给你买单。”说完,他放开张帆,伸出左右,张嘴狠狠在手上咬了一口。

张帆站起来,眼镜仔这样的行动实在出乎他的意料,眼镜仔又说了声“走!”。张帆没又别的办法,他冲出门外,逃。他回头看了看隔壁的房门,咬咬牙,逃。去找老师,对,找老师,只有老师了,只有老师了!

他奔出门外,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反正朝着最亮人最多的地方跑就是。他尽全力奔跑,奔跑,奔跑,奔跑,他要找到老师,在这个扭曲的世界里,只有老师可以能帮到他们,可是他迷路了,他迷失在霓虹灯的路口了,满大街都是人,嬉笑的,叫卖的,肥男人的手放在女人的屁股上,女人露出半个乳房勾引男人,车的喇叭在响,世界一直在转,这到底算什么啊!

 

全世界挤满了人,我只感到深沉的孤独。

 

张帆在一条黑暗的小巷子里倒下,他勉力撑起身子靠在墙角,再也忍不住泪水的决堤,在第一声痛哭的同时心灵崩溃,世界开始塌陷。

他把头埋在膝盖里痛哭,他看到老师的脸,看到吉他,又看到小星星,她在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也是这种笑。不对!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他的下唇被咬到出血,疼痛让他稍微平静了一点。他抬起头尽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又辨认好音乐教室大致的方向,向那里全力奔去。

 

世界如同宇宙般广袤而黑暗,我看见星星在月亮的一旁,但我捞得到星星,却怎么也触不到月的肩膀,哦,那是太阳的光亮。

张帆站在窗前,看街道上飞流的车辆,喇叭声应该很响,即使这里是17楼也一样,尽管他听不到。他拉开窗,一阵热浪夹着城市荒诞的呻吟涌进来,和当时一样啊。

 

张帆赶到老师家的时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他张口想要说话,但除了大口大口地喘气却什么也办不到。

老师的神情有点古怪,他让张帆坐下,却没给他倒水。张帆也顾不得这些,他努力平复自己,正要张口说话:“老师,小星星……”老师却粗鲁地打断了他的话:“张帆,你说这是什么!”张帆低头一看,不由大惊失色,正是他昨天偷偷藏起来的水果刀,怎么被老师发现的?张帆想解释,抬头却看到老师一副抓到犯人的神色,他一愣,又被老师抢到:“说不出话来吧。你是不是也想跟你在大水沟的时候一样,把我也推下去,干脆抢了这房子!”老师说的声色俱厉,张帆心里害怕,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老师怎么会知道的?“我怎么知道的你不用管,我只是恨我自己,又看错人!”张帆苦无辩解,但心里却还分得清缓急,他急道:“老师,小星星她……”“是,是小星星跟我说的。我很想原谅你是生活所迫又没有父母教养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但是当我看到这把刀的时候我知道我错了,错的很离谱!天哪,我错得很离谱!”张帆见老师神色有点不对,好像竟有点恍惚起来。只见老师越说越古怪,竟然说:“拿什么吉他,拿什么吉他!是你,是你抢了寒儿的吉他,你抢了他的吉他,是你害了他,你害了他!”说着竟然伸出手来要掐住张帆,张帆害怕极了,甩开老师的手,撒腿往外跑,边跑还边听到老师发疯似的吼道:“你害了他,你害了他!不对,我害了他,我害了……”最后竟听到他哭了起来。张帆只觉得可怖,也不管是哪里,一路狂奔。

直到他倒下。

你不会知道的,在全身的力气用尽的时候,觉得自己像羽毛一样轻盈。你躺倒在大地的胸口,分明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但你动不了。你的思想在你的周围飘荡,眼睛是闭着的,但是看到自己躺在地上。有人走过,有人踩过,有人笑过,有人没看到。

然后你就觉得自己在漂浮着。很舒服,吗?

如果这时候又流泪呢?千万根针扎在自己的心脏呢?用力地揉碎自己的眼泪呢?

你踏出的每一步都飘起一朵灰色的莲花,世界是灰的,霓虹灯再亮,也是灰的。

 

张帆把窗关上,锁住一屋子的宁静。这种嘈杂的城市的声音比卖肉的女人叫的还要难听。

他拿起吉他,走出房门,又一次来到这里。这里是哪里?这里当然是那里。

他走到本应有那间棚屋的地方,但是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

 

张帆醒来的时候,世界都是白色的,头很痛,全身乏力。看到老师守在身边,他就知道这里是医院了,他也曾经在街上看到过电视上播的连续剧,他知道的。他看到老师的脸上满是疲惫,老师的嘴一直在动,是在说话吗?但是我听不到,我要起来,起来。眼皮好重啊,好重啊,闭上眼睛吧,闭上眼睛好舒服的,不要去管其他什么啦,等到你睁开眼睛再说嘛。对呀,真的好舒服。

张帆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老师还在。

他看着神情憔悴的老师,满脸关切的神色,想起这些天的遭遇,眼泪不由再度喷涌出来。老师看着张帆的样子,也是黯然神伤。张帆用力拭干脸上的眼泪,哽咽着跟老师讲了那天的事情。老师越听越怒,一等张帆说完立刻就跑去某某局。正常的情况是,某某局的人坚决否认有这种事情发生并且可以指着他的任何一代的先辈发誓来保证——这还是看在老师比较有身份的情况下才会有的优待,换了一般人,一律轰出去。于是这个情况就很正常地发生了。

老师失望地回到医院,他看到张帆关切已极的神色,心中不忍,再一次跑出房门。他拿起手机,拨通了自那次之后就不曾再碰过的号码。我不会让你再死一次,寒儿。

于是,另一个正常的情况也发生了。某某局的人亲自来到医院谢罪,并恳求“大人”不要把事态扩大,而且那个“队长”也被免职了。只是至于那个女孩嘛……被遣返了,但是我们会全力找回来的。

这是老师跟张帆讲的,张帆知道的。而张帆不知道的是,小星星被折磨后又被弄瞎了眼睛,扒光衣服丢在遣返流民的火车上。估计是活不了了。

走出病院,张帆在一家地下酒吧外面找到那个瞎了一只眼睛的男人。当时他醉倒在店里,又被店里的“兄弟”抬出去扔在垃圾堆里。听说他每天都是这样。但是以后不会再有了。因为以后他就不存在了,哦不,他什么时候存在过了?

 

Missing You

张帆抱着吉他,右手轻弹,旋律在月光下跳跃,仿佛闪光的萤火,仿佛摇荡的不知哪里飘来的黄花——它也不知要飘到哪里去。张帆的右手就是心绪的另一种形式的表达,他的心跳传入琴弦,震颤的音律扩散开来,有月的夜晚没有星星。即使在今天,我也看不到你,星星。曲入高潮,扫动的弦音仿佛黑夜的柔波紧紧拥住张帆的身体,又似乎不是紧紧的。曲结尾张帆扫弦带切音,音乐戛然而止,突然后背一阵剧痛,张帆突然一声呻吟。

倒地的时候看到一个肮脏的脸孔,那双黑色的眼睛在盯着他看。胸口两下剧痛,张帆知道他的生命要结束了。哦不,他的生命早就结束了,只是他躲了勾魂的小鬼好多年,今天是时候走了,债迟早要还的,我应该会,下地狱的吧,见不到小星星的,见不到的。张帆的视线渐渐模糊,他看到好像还有另一个人,他似乎听到什么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像蚊子,又像风,慢慢地扩大,飘渺的,如歌,又像小星星的低泣。小星星啊?小星星啊……

 

某音乐家在XXX被谋杀,凶手是个抢劫犯。嗯……不对,是个无业流民。呃,好像也不行,嗯,对了,是个精神失常的流民。污水渠那一带本来就多流民,那是无可避免的。任何一个城市都会有这些人的,你看人家美国……

审判的时候,那个流民没有为自己辩护。她一直低着头,有人说她在哭,有人说她在笑,有人说她是真疯,有人说,说,说……她是瞎子。

 

失音,的吉他。

枫林月影

完成于 一零年五月十日

于华工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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